第1章 荒野拾稚
大靖承和七年,秋。
朔风卷着沙尘,将南楚大地的最后一丝绿意也啃噬殆尽。官道旁的荒野里,衰草倒伏如乱发,几株枯槐的枝桠上挂着残破的幡旗,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这里是离扬州城尚有百里的陈留地界,一场百年不遇的蝗灾刚过,赤地千里,饿殍枕藉,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与腐朽混合的颓败气息。
一支轻骑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,为首的少年勒住缰绳,胯下的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。少年约莫十西岁年纪,身形尚未完全长成,玄色软甲穿在身上略显宽大,却仍掩不住肩背间初显的英挺。风帽压得很低,露出的下颌线条利落,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,全然不似少年人该有的青涩——他是忠勇侯江毅的长子,江炀。虽年仅十西,却己随父在军中历练两年,此次南下赈灾,他被父亲允准带领亲卫先行探路。
“少主,前面有座破庙,要不要歇脚片刻?”身后亲卫催马上前,低声问道。
江炀抬眸望去,前方土坡下果然有座颓圮的山神庙,庙门歪斜,墙垣坍塌了半壁,唯有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,更衬得周遭死寂。他微微颔首,策马转向庙前。
队伍刚在庙外停下,便听得庙里传来一阵粗嘎的犬吠,夹杂着孩童压抑的呜咽,断断续续,像受伤的幼兽。江炀眉头微蹙,翻身下马,手按腰间佩剑,拾级而上。
庙内更是破败,蛛网结满梁间,神台倾倒,泥塑的山神头像滚落在杂草丛中,蒙着厚厚的尘土。而在神台残骸旁的角落,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围着什么东西狂吠,龇着黄牙,作势欲扑。
江炀眼神一冷,沉声道:“滚!”
他声线虽还带着少年人的清冽,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慑力。野狗们受惊,呜咽着后退几步,却仍不肯离去,贪婪地盯着角落里的“猎物”。
江炀拨开杂草走近,这才看清,野狗们觊觎的竟是一个孩子。
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光景,穿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衫,袖口裤脚都磨成了须边,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,脚趾冻得发紫。他蜷缩在墙角,怀里紧紧抱着半个发黑的窝头,小脸埋在膝盖间,只露出一绺枯黄打结的头发。方才的犬吠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,此刻只是微微颤抖着,像风中一片随时会飘落的叶子。
听到脚步声,孩子猛地抬起头。
江炀心中蓦地一震。
那是怎样一张脸?沾满了泥污,颧骨高高凸起,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,唯有一双眼睛,大得惊人,黑沉沉的,像荒野里燃起的两簇幽火,此刻正戒备地瞪着他,混杂着恐惧、警惕,还有一丝不属于孩童的倔强。他死死咬着下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,只有长长的睫毛上,挂着未落下的泪珠,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。
“少主……”亲卫跟进来,见此情景也愣住了。
江炀没说话,目光落在孩子怀里那个被野狗涎水濡湿的窝头,又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脚。他想起自己留在京中的小妹,此刻或许正穿着新做的锦袄,在暖阁里吃着糖糕。而眼前这个孩子,却在这荒郊破庙里,与野狗争食。
“去取些干粮和水来。”江炀沉声吩咐亲卫,自己则慢慢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,“别怕,我们不是坏人。”
孩子没有动,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,像只受惊的小兽,随时准备龇牙。
亲卫很快取来一块麦饼和一壶水。江炀接过来,掰下一小块麦饼,递到他面前:“吃吧。”
麦饼的香气似乎刺激了孩子的神经,他喉咙动了动,本能地想伸手,却又猛地缩回,只是盯着他手里的食物,眼神里充满了挣扎。许久,他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:“……给我?”
“给你。”江炀点头,将麦饼放在她面前的地上,又拧开壶盖,倒了些水在旁边的破碗里,“慢慢吃,还有。”
孩子抓起麦饼狼吞虎咽,吃得太急,硬的麦饼噎得首咳嗽,赶紧捧起水囊喝了两口。江炀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沾着泥污的手指,少年人心中那点莫名的触动愈发清晰。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,说此行赈灾,当以仁心为怀。可这“仁心”二字,此刻具象成了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。
“你叫什么?家在哪里?”等他缓过劲,江炀问道,少年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笨拙的耐心。
孩子动作顿了顿,摇摇头,声音沙哑:“不知道……家人死了,家没了。”
蝗灾过后,这样的回答太常见。亲卫们在一旁低声叹息,有人忍不住道:“少主,这荒郊野岭的,怕是……”
江炀没说话,他看着孩子那双黑亮的眼睛,那里面除了恐惧,还有一种他在军中见过的、属于老兵的坚韧。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海里成形,快得像一道闪电——他要带他走。
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。他才十西岁,在军中不过是个跟着父亲学习的少年,如何能做主收养一个孩子?但看着他蜷缩在墙角、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笃定:
“跟我走吧。”
孩子猛地抬头,眼里满是震惊:“……跟你走?”
“嗯,”江炀站起身,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,玄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,“我带你去军营,有饭吃,有地方住。”
他眨了眨眼,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茫然,但“有饭吃,有地方住”这几个字,像投入死水的石子,漾开了圈圈涟漪。她看看江炀身上笔挺的玄甲,看看他身后背着长弓的亲卫,又看看地上剩下的半块麦饼,终于,他用冻得发紫的小手,轻轻抓住了江炀伸出的那只手。
那只手虽然也带着少年人的单薄,却很稳,像一道小小的屏障。
江炀牵着他走出破庙,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,这孩子下意识地眯起眼,往他身后躲了躲。乌骓马看到主人,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,却被小孩怯生生的模样惊得打了个响鼻。
“少主,这……”亲卫有些迟疑,毕竟军中带个孩子,多有不便,更何况他们的少主人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。
江炀回头,看了看躲在他身后、只露出一双好奇眼睛的孩子,少年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:“带回营去。父亲那边,我去说。”
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担当,亲卫们对视一眼,终究是点了头——这是忠勇侯府的嫡长子,纵然年少,骨子里也带着江家的果敢。
队伍重新启程,马蹄声踏碎荒野的寂静。江炀骑在乌骓马上,偶尔回头,能看到那个孩子,正坐在一匹老马背上,紧紧抓着缰绳,小小的身子努力挺首,跟在队伍后面。她的目光怯怯的,却又带着一丝新奇,打量着这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。
江炀收回目光,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。
这一年,江炀十西岁,初入军旅的少年郎。
这一年,他捡了一个孩子回家,并不知道,从此他与这名孩子的命运便紧紧的缠绕在了一起。